【光明日报】吴春亮 庄初升: “蕈山话”——农业文化遗产中的语言智慧

发布时间:2024-10-14浏览次数:30

“蕈山话”——

农业文化遗产中的语言智慧

(来源:光明日报  2024-10-13  05  语言文字)

吴春亮 庄初升


菇民采摘香菇 资料照片

剁花法种植香菇 陈士平/

庆元蘑菇 光明图片/视觉中国

【口耳间的中国】 

浙江省庆元、龙泉、景宁三县(市)交界地带位于浙西南的大山深处,平均海拔在1000米以上。由于该地区山多田少、粮食匮乏,数百年来,许多山民奔赴各地深山老林种植香菇,足迹几乎遍布我国长江以南各省,形成了不少菇民聚集区。庆元县被认为是人工栽培食用菌技术的发祥地,食用菌品种繁多,素有“中国香菇之乡”“世界香菇之源”等盛誉。据传,南宋庆元人吴煜(吴三公)最早发明剁花法与惊蕈术种植香菇并传之于世,被后世菇民奉为“菇神”。长期以来,剁花技艺成为联系庆元乃至整个菇民区生产方式和风俗习惯的重要纽带,形成了以香菇为依托的香菇山歌、香菇功夫、菇民戏与“蕈山话”等特殊的传统农业文化景观。2022114日,“浙江庆元林-菇共育系统”被联合国粮农组织(FAO)正式认定为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这是目前全球首个有关食用菌方面的重要农业文化遗产。本文以庆元“蕈山话”特色词汇为例,透视菇民群体生产技艺、风俗信仰等多维度的农业文化特征。

隐语行话

“蕈山话”是庆元、龙泉、景宁菇民创制并使用的隐语行话,菇民一般称之为“寮里话”或“山寮白”。由于香菇从业者一般是男性,“蕈山话”通常由家庭内部父子之间代际相传。对于菇民群体而言,“蕈山话”既是必须掌握的基本技能,又是赖以谋生的重要工具,常被视作行业机密而绝不轻易外传,所以长期以来鲜有文献记载。

从语言学的角度来看,“蕈山话”不是某种语言或方言的分支,而是在本地方言的基础上通过改变语词的词形或词义而衍生的一种特殊词汇现象。三县(市)菇民所说的“蕈山话”基本相通,但行外人却难以听懂。

“蕈山话”的特色词汇大体可分为两类:一类是生产用语,主要是菇民为防止香菇栽培技术外泄,刻意回避与香菇生产相关的专业术语;另一类是禁忌用语,主要是菇民因特殊生产生活方式而有意避开一些不能直接提及或不吉、不雅、不洁的人或事物名称。

以上两类特色词汇都属于语言禁忌,国际学术界统称为“语言塔布”。“塔布”(Taboo)是人类社会普遍存在的现象,人们通常使用其他词语形式代替不愿或不敢直接说出的某些人或事物名称。“塔布”承载着各民族群体多层面的文化信息。

生产用语

每当秋收过后,大批菇民陆续奔赴全国各地的深山老林种植香菇,直至第二年清明前后才返乡种田,年复一年,形成极具菇民特色的半农耕、半种菇农业生产模式,菇谚素有“上寮不过冬至,下寮不过清明”的说法。这里的“寮”就是菇民在菇山临时搭建的简易屋子,以泥土房最为常见。传统剁花法对菇场的整体环境有着严格要求,菇民在出发制菇前通常会委派经验丰富的“探路客”选择菇场,与当地签订山场租赁协议,“蕈山话”称“判樯”或“判山”,有“判樯先䀩山水,提亲先䀩爷娘”之说。判山合同不仅注明菇民租赁山场所需的租金,还明令禁止菇民乱砍滥伐,这样既保护当地的森林资源,又切实保障菇民的利益。

香菇作为菇民唯一的收入来源,其栽培技术关系生计大事,自然成为内部成员必须自觉遵守的最核心机密。例如,《菇业备要全书》(1924年)一书就曾因严重泄露香菇栽培知识而被菇帮要求收回并烧毁,有关人士在菇神前罚跪三日并处罚金50大洋。据了解,该书原版现仅有三本传世,2015年经西泠印社出版社整理后重刊出版。整体而言,香菇栽培一般要经历选材、伐木、剁花、遮衣、开衣、惊蕈等多个环节,每个环节都有相应的技术要领和注意事项。选择菇木和砍伐时间就非常有讲究,菇木以阔叶树为佳,一般树龄长、树体大、耐腐朽的树种投入与产出比高,能达到一年剁花、多年出菇的效果;砍伐时间大多从冬至前开始到翌年惊蛰结束,有时视海拔和气温变化适当提前或推后。菇民将菇木统称为“樯”,伐木制菇即谓“做樯”。

剁花法(又称“砍花法”)是菇民赖以谋生的重要技能,大多以口耳相传的形式流传至今。所谓“剁花”,即用斧头剁破树皮,为香菇孢子侵入和萌发创造适宜的环境,剁花的方式和深浅往往取决于菇木品种与山场环境。据菇民所述,树根位置用“界”,树头位置用“剁”;材质硬、树皮厚、海拔高的菇木剁深,反之则剁浅。剁花后一个月左右便可用枝条覆于菇木上,以防止阳光暴晒与山林鸟兽的践踏,菇民称为“遮衣”。剁花后的第一年冬季会有少量香菇长出,菇民称之为“倡花”。剁花后的第二年是香菇产量最高的年份,需将菇木上的枝条掀开,菇民称之为“开衣”。开衣后的第二年为“当旺”,第三年为“三旺”,以此类推。香菇产量多集中在“开衣”和“当旺”年份,只有少数菇木可达“四旺”甚至“五旺”,菇谚“一年开衣,两年当旺,三年两旺,四年零散散”真实反映了香菇的生长规律。有些菇木在剁花3~4年后不出菇,菇民用特制的软木板拍打菇木催菇,一般7~8天即可见效,菇民称为“惊蕈”“惊樯”或“催樯”。

“蕈山话”称香菇为“香佬”,香菇依品类可分出花菇、厚菇和平菇三种,“蕈山话”分别称为“瘌痢花”“铜钱蕈”和“薄蕈”。花菇主要有“明花”和“暗花”两种,依颜色又可分“白花”“红花”等,以“白花”最为名贵。如果出菇量大又恰逢阴雨天气,那么采摘后的香菇必须就地烘焙。焙菇大多在菇寮中进行,菇民通常会提前编烘筛,备烘笼,烧木炭和挖烘坑,待香菇烘焙完成后便即刻送往菇行储存、买卖。菇行是分散在全国各地的香菇收购点与中转站,大多由老板、理账与伙夫各一人组成,主要为菇民提供香菇寄存、买卖以及借贷、食宿等服务。香菇的售价多由菇行确定,菇行从中谋取利润。

值得一提的是,“蕈山话”还有不少与香菇生产、销售相关的特色词汇,例如称柴刀为“弯”,斧头为“棒”或“横木”,锯子为“龙圈”,枫树为“路路通”,槠树为“苦豆腐”,采菇为“捻香”,秤为“横搭”,银圆为“白铁”等。

禁忌用语

语言禁忌是社会禁忌的产物,中西方由于宗教信仰、风俗习惯、审美情趣、价值观念等方面存在差异,往往产生不同的禁忌用语,但在涉及生死疾病、突发意外、性以及某些生理现象的禁忌上,各国又存在某种共通性,均以各种委婉语取而代之。这些禁忌用语“蕈山话”亦有体现,比如,称死为“睏了”或“老了”,棺材为“四角”,生病为“生疳”,药为“草佬”,血为“赤汁”,遭抢劫为“棒铳弄了”,男阴为“翘个”等。秋冬季风高物燥,森林火灾对菇民的生命财产安全构成最大威胁,因此“蕈山话”不能直呼火而改称“红个”。

由于香菇生长的优劣全系于天时和鸟兽之手,菇民皆讳言其名而以别名代之。例如称山魈为“只骹”,老虎为“毛”,蛇为“长长”,野猪为“野乌背”,鸟为“生鹰”,太阳为“日脑”,冰冻为“硬凉”,下雪为“落白佬”等。菇民长期身处异地他乡的深山老林中生产生活,极易遭受劫匪盗贼的侵扰。除了学习基本的防身术“香菇功夫”外,菇民常以暗号“哦”呼同伴,以免直呼其姓名带来不必要的安全隐患。

秋去春来的候鸟式生活改变了菇民的年节习俗,加之贫苦菇民普遍缺少文化知识,他们常将香菇收成好坏、自身安危等未知情况寄托于神祇庇佑,形成菇民群体特有的信仰崇拜。菇神庙是举行大型祭祀活动、演出酬神庙戏以及菇帮首领处理相关事务的重要场所,大多由菇民集资合建,比如庆元西洋村、龙泉凤阳山、景宁英川等地都建有菇神庙。村落神殿自明清以来广泛建于菇民区,专供菇民外出制菇和下山返乡祭祀所用,基本是一村一殿,大的有40~50平方米,小的仅有2~3平方米。菇山神坛是菇民在菇寮内临时供奉菇神的场所,菇民晨昏皆祭拜,不敢怠慢。菇民通常择吉日(农历每月十四和二十九)在菇山举行祭拜仪式,“蕈山话”称为“过旦”“过节”或“奉师傅”。“过旦”仪式甚为庄重,由菇民推举的理事人主持,其他菇民必须保持沉默,待仪式结束后方可说话。理事人将米饭和猪肉等祭祀用品分别摆放在山魈位和神坛位,吉时一到便开始念祷告文,内容大多是祈求风调雨顺、感谢神灵庇佑之类的话语。菇民因信仰崇拜产生不少其他禁忌用语,例如称菇神为“师傅”,菩萨为“泥块”,神仙为“白嘴身”,鬼为“祟”,山魈殿为“主人宫”,佛香为“葱”等。

近几十年来,随着纯菌种段木栽培和代料栽培技术的发明,传统剁花法因产量低、生产方式落后而逐渐被取代,大批菇民开始从事其他非农产业,实现职业角色转移。笔者在走访调查中发现,早期凡有过外出制菇经历者,目前年龄基本在60岁以上,以传统剁花技艺为纽带的农业生产模式与民俗文化活动正快速退出历史舞台。截至目前,香菇砍花技艺、菇民戏和菇民防身术已列入浙江省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名录。作为一项独具特色的重要农业文化遗产,“蕈山话”的保护与传承问题也应引起社会各界的关注。除了鼓励语言学者对“蕈山话”进行抢救性的记录和保存外,政府、媒体等相关部门还需提供政策支持和舆论引导。只有积极调动政府、学界与社会大众等多方力量,才能真正实现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的可持续健康发展。

(作者:吴春亮、庄初升,分别系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浙江大学国家语言文字推广基地执行主任)

https://epaper.gmw.cn/gmrb/html/2024-10/13/nw.D110000gmrb_20241013_1-05.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