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六夫子,我们永远的怀念

发布时间:2013-05-30浏览次数:919

  

当我们走近了七老八十的风雨人生,脑海几度经历了大浪淘沙。随着岁月的流逝,一些往事淡忘了,另一些往事逐渐从记忆的浪涛中淘洗出来,清晰起来,而那些属于记忆中黄金更是灿灿发光,刻骨铭心,不断撞击着心扉,引发出无尽的怀想。有道是:人生在世十有八九是不如意的。可见,人的一辈子要遭遇坎坷、艰难险阻之多,而可称心如意之事之难得和可贵。那么,我们在福建师范学院的求学和工作的日子,应属于人生这一值得珍贵和难得的部分。在那里,我们有幸受业于一批德高望重、学识渊博的老师。是他们让我们展示了一代优秀知识分子的可歌可泣的人生,是他们用心血和生命为我们开辟了锻造学问之门的路。他们恩重如山,是我们的终生之师,是我们永远的光荣和骄傲!其中,无时无刻无不萦绕于我们心中的更有当代国学大师黄寿祺(字之六、号六庵)教授,我们敬仰的之六夫子。这里,最最难忘夫子临终时的两件事:

19907月份,当我第二次去看望之六师时,他已经形销骨立地在病榻上,辗转呻吟,看得出病情相当严重。当我还来不及问候时,夫子已先开口:“你又来了,天气这么热,叫你不要来,你又来!”然后,夫子长时间闭上眼睛,可能是在忍受着又一阵剧痛。之后,夫子慢慢张开眼,凝视着我很久,问:“拔荆呵,能不能安乐生呵?”我强忍着揪心的痛苦,半哄半骗地安慰他:“你会好的,问题不大,等一段时间就会过去。不必多虑,安心休养。”夫子似乎真的得到了宽慰,拉着我的手说:“那你就不要再来了,天气这么热,会跑出病来的!”

可见重病缠身的之六师,此时此刻所思所想还全在他人身上,尽量不麻烦或少麻烦人,宁愿简化自己,不愿让别人有任何负担和不便。记得1986年夫子到西北大学讲学时,随行有两位年青助手。之六师决定来回都将取道厦门,他让我们预定招待所时,再三强调不要订在专家楼,要最便宜,让年轻人都能报销。结果,按此标准只能住在第一层、三人一间的客房、公共洗手间。夫子却说十分满意。他就是这样随时随地为别人着想,不惜放弃自己的权益。这就是夫子的性格和考虑问题的准则,也是让我崇敬不已的原因。

一个星期后,当我再次到省立医院看望夫子时,他已经很疲惫衰弱,不大爱动了,眼睛有时微开,但神志还很清楚。当我就坐在他的床头时,夫子就拉着我的手问:“你的《词史》下册写得怎么样?一定要写好。你不要去理那些别有用心的攻击,专心写《词史》。”然后,夫子又闭着眼睛养一养神。过一会儿,他用微弱的声音,很吃力地好像嘱咐我什么,当我俯身去聆听时,夫子说:“不要随便把一些人调到你哪里去了,搞不好他们会害你的。”这里,顺便插一句:当时,我的《词史》上册刚刚出版,正处在别有用心者策划的无端围剿之中。夫子为此非常气愤,特别担心影响我完成全书的写作。所以,让夫子一直牵肠挂肚。当夫子的生命已经到了垂危之际,还一门心思为他的学生考虑,三叮咛四嘱咐的是学生的科研项目,忧心忡忡的是学生的处境,而把自己的病痛生死完全置之度外。这样无私的爱,高尚的爱,伟大的爱,真是无以伦比,怎能不刻骨铭心呢?

七月三十日中午我突然接到高宪贤弟的讣电,惊悉夫子于二十八日辞世。离我最后一次去探望只有三天。我万万没想到以上一席谈,竟成了夫子留给我的遗嘱!悲痛欲绝,撕心裂肺!

夫子不仅关心激励促成弟子的科研成果,而且对质量更是严格把关。1989年,夫子此时正是叠接讲学邀请,又几部专著正在紧张整理出版中。然而,当《词史》上册出版仅仅一个星期,我就接到他在百忙之中所写的《读黄拔荆同志<词史>上册校记》,而且勘校极为细致入微。比如:第110页第7行,“密州(今山东省渚城县)”的“渚”当是“诸”;第193页第13行“海裳依旧”的“裳”当是“棠”;第210页“向子堙”篇中两见都当“湮”……如是者有十条之多。谁会想到这是戴着一千多度近视眼镜的老夫子勘校出来的?这不仅老校对叹服,而连我自己都未能察觉出来。更不简单的是夫子通过此次勘校,指出了一处重点编辑出版物未曾被发现的失误:在《词史》上册第97页第7行“且恁偎红翠”。夫子记:“按此调八十八字,‘红’下当脱“倚”字,此句当是“且恁偎红倚翠”。而这个失误是源自中华书局19656月出版的《全宋词》(精装全五册)唐圭璋编,第51页。此书一向被视为权威通行版本。所以,我自信引用不会有错。经夫子一指点,才进一步查对中华书局于19582月出版的《词律》(清)万树辑本;商务印书馆于解放前出版的《宋六十名家词》;岳麓书社据文渊阁版影印(清)陈廷敬王弈清等编的《康熙词谱》得以证实。从这一件事,再一次给我敲起治学严谨的警钟!同时,又一次感受夫子积学之殷富。夫子不仅是经学鸿儒,而且经史子集无不精研贯通。宋词乃夫子闲暇消遣之余事,也精研得超过专攻名家!真是令人仰止!

当今“国学大师”、“博士导师”满天飞。人们只需去翻一翻六师在34岁前所著述的任何一本书,甚至是其中之一篇文章,都会令人为他的博学广识和治学的严谨深受教益,而让那些发热浮燥的脑袋得以降温和冷却。我们这个曾经文化大劫难的国家,多么需要像六师这样的博学鸿儒,这样名副其实的国学大师啊!可惜,恩师已经在十七年前带着他那满腹经纶与我们永别了!翻开夫子的大事记,可以见到在他的有生之年,曾经有多少生命被白白浪费在一些无谓与无奈的地方。那些不堪回首的岁月,我们应当用史笔牢牢记取这一惨痛的永远不能再重复的教训!同时,我们当以夫子为楷模,为继承和弘扬我国优秀的传统文化,历尽磨难,不畏艰辛,不遗余力。以此,告慰我们的恩师——之六夫子!

忆之六夫子——调寄江城梅花引

百年校庆到来时,赋新词,吊恩师。犹记华香园内扣门扉。入室登堂求指点,奉吟稿,坐灯前,听答疑。  答疑,答疑,启思惟。剪繁枝,理乱丝。理也、理也、调理罢,别具风姿。夫子一生治学重根基。绛帐四年难再得,人已逝,忆音容,不胜悲!

                       (作者系厦门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