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日报】朱以撒:乘物以游心

发布时间:2018-01-18浏览次数:860

乘物以游心

(来源:光明日报   2018-01-12   15版   光明文化周末)

朱以撒  

光明图片/视觉中国

坐着看书写字,时日久了就对椅子有了一些更细致的要求——这几年我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寻找一张舒适的椅子——带有休闲意味的、可以使肢体和身心放松的。家里有不少红酸枝的椅子,宽大厚重,按清式家具形制打造,生出一种气派。这也使人坐在上面有意无意要端着架子,否则人椅不能合一。有客人来,我们坐在这样的椅子里说话,好像郑重端庄了不少,却不能说坐得很舒服。古人总是说坐有坐相,他们对各种姿势都有一些要求,所以画像、照相时都有点泥胎般的死板——范式大多如此。对于坐,我认为舒服是比范式更有意义的。后来,每到一个场所,我都会观察各种椅子,坐一坐,颠一颠,体验一番。前不久到花界酒店,先是坐在木椅上喝茶,后来移到一张绳椅上,也就这么一点的挪动,心里有一丝暗喜,一种适意散发开来,人坐着,松懈了下来,还有点儿慵懒了。过了几天,朋友从网上给送来三张这样的椅子。扶手和椅背是线条流畅的硬木,椅面用绳子有序地编织起来,既柔软又有被兜住的韧性。我拎了一张到户外,静静地坐着。尘事碌碌中,又是一年深秋了,院净无尘,空山蛩声听也无,有一些黄叶掉落下来,更见天际湛蓝了。承平无事,在一张闲适的椅子上,我长坐不起,尤其是秋之夕,我会扯几张纸,刷刷刷地写起来,笔下似乎不可阻遏。相信人与物在契合的时候,哪怕一点点,也是快意之至,令人想起庄子所言,乘物以游心。

给研究生上课时,我还是惯用粉笔板书,三个指头捏着,在嗒嗒嗒的声响里,一串串行书、草书就出现了。粉笔渐渐缩短,最终捏不住了,就换上另一支。一会儿,黑板上全是字,那是一些我觉得比较重要的词和句子,下面的学生奋笔疾书,把它们记了下来。有个男生会站起来,把旧的字迹擦掉,让我继续书写。时下如我这般循旧习板书的人恐怕没有了。为师的通常安坐着,用投影来说事,既清楚又规范,不似我一会儿站起来板书,一会儿又坐下来讲一讲,起立、坐下没完没了。板书的字当然不如电脑字方整,却可以任我写去,有时写简体字,有时又是繁体字异体字,横写竖写极尽自在,一室清欢。当然,有时我也会写错,于是擦了重写。人的气息随着粉笔的摩擦散发开来,满室的人都可以感知——如果笔笔不爽,那就成机械了。书写往简单里说就是一门手工活,是靠手来实现的。一支粉笔捏在手里,有一种不停地写的愿望,就像射手之于扳机,随时想要扣动。古人说,不同的人,大者取大,小者取小。是的,我通常留意这些细小之物。

如今,要有一支称心的毛笔也不是容易的事。有人把写不好狂草归咎于手上没有一支张旭、怀素使用的好笔。精良的小楷笔就更难觅了。有朋友送了几把,品相美观,只是泡开后一下笔就不行了。总是在新旧交替时接不上,只好继续使用旧的。很巧的是,一位学生有一包使用过的笔,她舍不得扔掉都收了起来,居然让我从中选了好几把——它们的锋芒已经退去,有点钝拙,正宜我用。像毛笔这样的消耗品,不能用了主人还是舍不得丢弃,收起来用笔帘包好,就有一种微妙的情感在其中。这时我来了,居然能从中发现很适意的——一支笔上手,蘸上墨汁写几个字,就能够确认与它的亲疏关系。这些笔的命数又长了起来。现在想起来,有人对一些物的不能割舍,该丢弃的也不丢,就是对它还寄有希望,也许哪一天它又派上用场了。时下凡与人生活有关之物,品相都很可观赏,然而物用是我更为看中的,常用的纸、墨、笔,我关心的是上手时离感觉有多远,太远的就合不到一块,也就决不勉强——我们常说的缘分到了,还是没到,就是说一种相互间的距离,它看不到。

院子里的空地,早先想请人设计成一个花园,图纸也出来了。设计是规范的路数——整个空间布满了各种尺寸,或假山,或水池,或花圃,规划清楚。做成之后,有一劳永逸的效果,省去主人许多劳作。后来还是取消了,觉得一本正经来做就丧失了物趣。我倾向于物的自然任意,留一些草莽让主人动手。自己用手来做也就远离设计规范,会让来人看到不合章法的物相,譬如不规整、不合理,还有些散乱、粗率。一个空间,不去用意地规划,今日做一点,明日再做一点,可以这么做,也可以那么做。明日何其多,手与物就有了不尽的接触。城里最缺的是土,于是车的后备厢就总是放着编织袋和小铁铲,见到土就装一点回去,让手和锄头、铁锹打打交道,任意在土地上挥锄挥铲,汗流满面,虎口生疼。然而有人来看了笑着说简直是太随意了。是的,手工在很多时候就是任情使性,为了获得动手的乐趣,常常不爱按规矩行事,待一觉醒来,觉得应该推倒重来,于是又撸起袖子。

我的很多作品都是由松竹轩装裱店装裱的,原因是它一直持守手工装裱的过程。许多这一行当的老板都买了机器,代替手工的忙碌。客人坐下来品茶,等一会儿,就可以把裱好的作品拿走。老板求快,客人也求快,机器就派上了用场。我看重手工活的徐缓,江师傅每一天都站着,用手指头把每一道工序串起来。我惊讶地看到一幅六尺整张软绵绵湿漉漉的作品被提了起来,服服帖帖地上到墙上,动作利落有势,那是潜伏在指腕内的力道,力道长年积蓄,指上的感觉就远远过人。作品上墙之后,靠的就是自然风干的天时,师傅不急,书法家也不急,慢慢等待。如果是快意的秋日,秋风秋声里,每一天都会看到水分在消失,一周就差不多干透了,可以从墙上揭下来,继续下一道工序。要是潮润的春日,空气里都是水,那么装裱师傅和书法家的耐性就要延长下去,等等,再等等。由于慢,加上纯手工制作,师傅要少挣一些钱,但装裱好的作品挂起来,轴头徐徐垂下来,就有一种豁然天开的美感,在挺拔中洁净、沉稳,品相也比机裱多了几分婉约和淡素。人们常说机器是人手的延伸,却不说延伸中变得生硬和冰冷。手是有温度的,手过之处,温度传了过去,连一张薄如蝉翼的纸,也会感到欣喜。

好几个朋友来,都提起一个共同的话题,认为我必须请一个保姆,可以省去许多自己动手的时间,可以把余下来的时间用来读书、写字,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我一直觉得未到那个时候,不要这么早让手闲下来。日常生活的确是一地琐碎,一个人的手生来就是与这些琐碎打交道的。可以说,手是以触物为快乐的,像当年的和氏璧,它如此贵重,见过的人都想在手上温暖片刻。

古人曾说,世间之物上手了才能知其浅深。我以为这个说法是对的,因而我能手作的尽可能手作。有时在远方,对一面斑驳漫漶的摩崖刻石,一本布满虫眼的线装书,一枚退去清晰色泽的旧日竹简,我还是会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来——一只手在此生,与世上的陌生之物,又多了一次亲近。

(作者:朱以撒,系书法家、作家,福建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