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日报】孙绍振:从审美诗化抒情 向文化审智散文演进

发布时间:2018-03-06浏览次数:551

从审美诗化抒情 向文化审智散文演进

——序《苔痕履印——俞兆平人文随笔选集》

(来源:福建日报   2018-02-18   2版  武夷山下)

孙绍振

兆平和我相识已久,弹指一挥间,竟达40余年。我们初识于20世纪70年代中期闽东滨海的一座小城,如他所说,“在最缺乏诗意的日子里”,我们却因为诗而一见如故。当时,他在霞浦一中任教,我带学生到霞浦“开门办学”,到海岛写“民兵斗争故事”。原本是碰不上头的,可霞浦文化馆有一个油印的诗刊引起我的注意,在物质和精神都极其贫困的岁月,一个小县城居然还有那么多作者争着在上面亮相,当然,作品多是当时主流意识形态的图解,但在那思想异化得几近真空的语境中,我们却为诗而聚首,为诗而痴恋,为语言和文字的魔术而着迷。现在回想起来,在那“假大空”具有唯一合法性的时候,哪怕只是极浅薄的一句浪漫语言,也会令人神眩目迷许久。当然,如今我们多少都有点“悔其少作”之感,但岁月的流逝正如李商隐的诗境:“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无情的时光,让我们疏离了天真,转成了“回望”,“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越是遥远的过去,越会引起深沉的怀恋。

改革开放拓展出新的历史时期,兆平走向了“学院之途”。他在厦门大学,我在福建师大,在学术领域里,我们仍像写诗时期那样遥遥相望,息息相通。在高校,待得时间一长,断不了笔耕砚田,著书立说,我俩也都成了当年做梦都不敢想的教授。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已经不是诗歌创作,而是哲学、美学和文学理论。兆平虽然长期写着学院式的文章,但写诗时期那种以创新为第一要则、力戒僵滞因袭的激情仍在。

有一种说法,诗歌属于青年人,而散文则属于老年人。这可能有部分道理。至少兆平的散文就是证明。这本散文集中的“校园忆昔”——缅怀师长,多感恩之意;“阅世纪情”——从幼至老,写人生之悟,是生命体验的精华。至于“行走留踪”——游历四海;“文苑赏英”——谈艺衡文,表面上,并不具有自传式的经历,但“我”在其中,作者的至情至性在其中,写作主体的感悟与情思洋溢于文中,呈示了资深学人的深沉。

二十多年前,我和兆平曾在香港岭南学院同居一套房间达三个月之久,当时他偶尔也写点散文,香港的报刊篇幅限制很严,兆平写得并不认真,信笔抒情,引用古典诗词,不脱年青时代的浪漫之气,谈不上艺术追求。而眼下的这些篇章,却令我刮目相看。最具震撼力的是他怀念恩师郑朝宗一文。郑先生在我心目中本来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读了兆平的文章才知道,先生留学英伦,1949年后,经与特务斗争,才得以毅然返国。“一二·九”运动时期,在清华大学读书的先生,曾当过学生会主席,显然是一位热血青年。回国初期享受了“五顶红帽子”的尊崇,而反右期间,“以言语获咎”,一夜之间竟变成一顶“白帽子”。

在此之后漫长的20年中,先生动辄得咎,忍辱负重,历尽人间磨难,尝遍世态炎凉。对知识分子而言,精神上的摧残,尤为酷烈。先生辞世前的一年,偶尔会发生意识迷惑现象,有时竟会问及:“中文系运动搞完了没有?”闻此言,我无法抑制眼中的泪水。在先生的追悼会上,我从悼词中方得知先生在1935年“一二·九”运动时,担任过清华大学学生会主席,在烽火连绵,民族危亡之际,能胜任此职定为群体中的佼佼者。遥想当年先生意气奋发、挥斥方遒之英姿,与今对照,判若两人。

这样的文章不但有文献价值,而且在语言形象的塑造上,也显示出兆平的艺术功力,尤其把先生文革后“意识迷惑”状态与抗战时“挥斥方遒之英姿”着意并列,两相对照,其酿造的悲剧之感,令人久久难以释怀。对于恩师的感情是文章的意脉,但是,文中的感情却显得收敛。情感高潮处,几乎都是叙述,但正是这种叙述的从容,不事渲染和形容,把自我感情和导师的生平及精神历程交融起来,文章就显得厚重、隽永,趋于沉潜、老到。

当然,他知道叙述和抒情并非绝对不相容,关键是把叙述的深沉和抒情的精致结合起来。在这方面他的追求是很有匠心的。就是即景之作,也往往能够深化至生命体验的微妙之处,作细腻、精致的辨析。哪怕是瞬间的感知,也能触及对于人的理解:在生命体验感应中留下的似梦非梦的心痕。苔上之痕是细的,细到若不辨认,即可忽略之;履下之印是轻的,轻到稍不留神,则随风逝去。因为个体生命本身就是渺小的、脆弱的,哲学家帕斯卡尔曾把人比喻为芦苇,因为宇宙只要以一缕烟气、一滴水便可以让他消失;但他又是一棵“会思想的芦苇”。

这样的文字,就不是一般的青春时代的情趣,而是智慧的趣味。

兆平最吸引我的,还不仅仅是情趣和谐趣,而且是另一种趣味:望着新西兰之绿,自然想到处于生态危机前沿的中国。许多人常把中国生态的恶化,归罪于人口的爆炸,这是原因之一,但我觉得仍属于现象层面上的追究,因为东瀛岛国在人口数量与土地面积的比例上,不见得比我们低,关键的是国人对自然生态缺乏一种宗教性的敬畏之心。是的,中国古代哲学就有“天人合一”的观念,强调生存主体的人与环境客体的物之间的和谐统一,但它对上天,或曰自然,仍缺乏真正的尊重,缺乏内在的诚挚。此“天人合一”的理念,或是深藏于道家玄虚的法理之中,或转化为儒家的“天授君权”的合体,终点仍落于“人”。而在对大自然改造的劳动实践中,更异化为“人定胜天”之举,神话寓言中不是多有“愚公移山”“精卫填海”之举吗?

这种趣味,显然既不是情趣,也不是谐趣,而是超越了二者的“智趣”!正是这种“智趣”,把文章向文化批评的高度提升了。视觉的美不过是个触发点,他不满足于像一般散文家那样对中国生态破坏发出某种感叹,而是由此联想到对传统文化的继承和批判了。这就是学者的修养,学者心灵的深度展示了。怪不得林丹娅对我说,俞兆平的文章越写越好了。用我的理论来阐释,兆平近期文章之所以好,缘于他从审美诗化抒情向文化审智的散文历史演进的潮流中,获得了启示与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