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事业
多年前的一天夜里，天气冷得出奇，半空中飘下来些许雨丝，连头发都打不湿。我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匆匆往家赶，巴不得即刻钻进被窝里去。
就在这时，前面的路口传来一个女人略显嘶哑的哼哼唧唧的唱曲声。我朝前快骑了几步，从路口那里弯出一条岔道，岔道里昏暗的路灯下，有个女人在讲评话。评话是福州地区特有的一种民间说唱艺术。在福州待了几十年，这一街道景观也算是耳濡目染了，所以当时也并不太在意。就在自行车擦过路口的一刹那，我忽然觉得有些异样，眼角扫过去只见台下总共只有三个观众，这就在心里不由得一动。我刹住车把仔细一看，那三个观众两女一男，都上了年纪，两个女的听得津津有味，男的却在打瞌睡，头垂到胸脯上去了。再看看那个讲评话的女艺人，却照样唱得十分卖劲，十分忘我，似乎思绪完全飞到某个古老的年代，为一种精神或一种爱情深深打动着。那女艺人约摸五十岁，略化了点妆，动作也不多，一双眼睛却并不落在台下那三个观众身上，而是望向很远的地方去。也许在她的眼里，那很远的暗处就是某个古老的年代；或者，那很远的暗处还站着许多观众，只不过那里太暗了，她看不大真切。
霎时间，我有了一种感动。在这寒风彻骨的深夜，在这个昏暗的夜的角落，顿时透出一股暖意。这才发现，生活中竟然有一种寂寞会如此动人。我不由地从心里感谢这个平常的冬夜，这个昏暗的路口，这个女艺人和她的三个同样寂寞的观众。人生就是这样，每天柴米油盐酱醋茶，都是平常日子往下过，却总有一些时候，不经意地就有带点苦涩味的暖暖的软软的东西，悄悄滋润着你的心灵。
人免不了有时会感到寂寞，比如偶尔离群索居，比如中年丧偶，比如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谁也不愿搭理你或不敢搭理你……然而有一种寂寞却是随着你选择的事业而来的。就像那个说评话的女艺人，每天夜里打交道的，就是偏僻的街角、昏暗的路灯、零星几个观众。没有鲜花，没有追星族把你围得水泄不通，报纸上也没有你的花边新闻，逢年过节各级领导给艺术家拜年，请客送礼，那名单上也不会有你的份儿。当然，那实在不能怪你没天资、脑子笨，那只能怪你选择的事业本来就是寂寞的事业。
天底下，寂寞的事业还真是不少。搞科学研究的，一辈子泡在实验室，能弄出个东西自然好，但更多的是什么也弄不出来，或者弄出来后得不到承认，穷困潦倒一生，等到人死了才发现原来是伟大的科学家。还有那些成天和故纸堆打交道的，为那个“无一字无来历”的学术目标，要吃很多图书馆里的粉尘，即便考据出个什么来又有几个人去注意？
当然寂寞的事业也不全是高层次的。比如街头巷尾那些开小卖店的，整天一个人坐在发硬的面包和冰冷的易拉罐中间，什么都能吃却都不是给自己的。人来买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除了说个价钱几乎没什么话可再说了。心里花花肠子绕来绕去，想逛一逛公园，想上大馆子吃点没吃过的，想在拐角处碰上什么艳遇，但再想也是白想，谁叫你选择了这个寂寞的事业呢？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外面的世界越精彩，你的世界也许就越寂寞。每当我在做学问之时感到了寂寞，便总会想起那位面对三个观众，依然唱得热火朝天的评话女艺人，意识到自己的寂寞却原来不太算是一回事。
（颜纯钧，福建师范大学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传播学科带头人，兼任全国高校影视协会学术委员会委员等社会职务。发表小说、散文、随笔百余篇，影视剧本十余部集）
（来源：泉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