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报】陈希我:确认了疼痛,存在感才产生了

发布时间:2014-05-28浏览次数:884

 

陈希我:确认了疼痛,存在感才产生了

 

 

    近日,著名先锋作家陈希我新书《我疼》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这本书被称为“一部关注灵魂之痛的悲悯之作”,写了九个不同的疼痛故事。中国作协副主席、文学评论家李敬泽在该小说的序言中这样写道:“陈希我回应了中国小说一个根本的疑难:精神叙事何以成立?当力图照亮我们的内心生活时,我们手下的‘灯’在哪里?或者,当我们企图构建起一种内在的、自省的、有逻辑的精神空间时,什么是可用的资源与方法?”英国翻译家尼克·哈曼指出:“陈希我是我最尊敬的中国作家之一,他的小说面对的是最艰难的主题,勇敢而又直言不讳地描写了人类欲望的深渊。我认为陈希我应该被列入最优秀的现代作家的行列,他的作品应该得到更高的关注。”晶报记者昨天就其新作专访了陈希我。

冒犯的底色是苦的,

尖锐是建立在疼痛之上的

晶报:为什么要起《我疼》这个名字?这个书名貌似并不讨好读者。

陈希我:关于这个书名,我身边的朋友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说好的与说不好的各占了一半,我个人是非常喜欢的,“我疼”虽然是两个简单的字,但他们组合成了一个不简单的问题,并指向“疼痛”,这个词有确认之后的存在感。

晶报:这本书您构思了多久?为什么会对这样一个题材如此敏感并将之写下来?从有想法到最后完成,您用了多长时间?写这本书的状态是怎样的?

陈希我:我对有关疼痛的题材一直都很感兴趣,书里的内容我构思了五六年,事实上,我的《冒犯书》推出之后,不少人喜欢用“尖锐”、“生猛”评价我,但是很少有读者读到冒犯之后的疼痛。我曾经说过,冒犯的底色是苦的,尖锐是建立在疼痛之上的。值得说明的是,这种疼痛首先是自己的疼痛。我的所有的冒犯首先都是针对自己,我想这是跟许多揭露者的区别。他们往往只针对别人,他们高高在上,他们洋洋自得,他们觉得自己正确,他们不承认自己黑暗。承认黑暗是超越的第一步。我们只要深入人类的根本,就会知道,我们始终无法摆脱的东西就是疼痛,就是痛苦。

晶报:所以你把《我疼》视为《冒犯书》的姊妹篇?

陈希我:这个时代充满了疼痛,必须靠文学去揭示它,这种揭示必然造成对我们慵懒本能的冒犯,但是只有冒犯,我们才不浑浑噩噩,才有存在感。冒犯是为了感受疼痛,引起治疗。我们疼痛,我们冒犯;我们写作,我们疗伤。

晶报:作为一个男作家,您能够把不同年龄不同身份的女性的疼痛写得如此真实且非常有力量,请问这些写作的题材与灵感来自哪里?您觉得同比其他作家,您在这方面的优势是什么?

陈希我:对这个题材,可能一些作家会觉得“犯怵”,因为比女人遭遇的疼痛相比,男人有什么资格说疼?女人遇到疼痛会说出来,会正确面对,有很多女人生孩子过程中遭遇巨大的疼痛,但是过几年之后她可能还要怀孕生子,这是爱的力量。而男人面对疼痛,更多的时候是回避,是不说不叫,这可能是可贵之处,但是,作为作家,写作是严厉的审视,而审视是会痛的。但是越是会痛,就越是要碰,就好像牙疼,明知会疼,还是要用舌头顶它。因为这样才能确认疼痛吧?确认了疼痛,存在感才产生了。我以为,男子汉或者女汉子都不适合当作家,男性作家在精神上应该更为女性化,这样他才能够对痛苦有更为细腻的感受力,我愿意理解并体会女性的疼痛,我以为自己在这方面是有一些优势的。

唯有受苦才能使我们成为真正的人

晶报:您试图通过这本书表达怎样的价值观?最想通过书中不同的故事与读者分享怎样的人生体悟?

陈希我:我不喜欢牧歌式的文章。太过正面太过快乐的文字,我会觉得轻飘飘的,有痛感的人才有存在感。中国人的确会强调“悦感文化”,中国人喜欢乐天之命,活得轻松,也活得稀里糊涂,而日本文化是有耻感的,西方文化里人是有罪恶感的,所以他们相对活得淡定一些。

《我疼》这本书不输送任何价值观,其中也没有任何是非观,一个作家是非观太强,会容易有引导读者的倾向,书中的人物状态,没有绝对的对错或者好坏,我就是认真地写下生活的真实,将细微的感受撕开给人看。我以为,一味逃避疼痛是有问题的,一味逃避疼痛,很容易浑浑噩噩顺从肉体的本能。人和动物不同,就在于人不仅有肉体生命,还有精神生命。精神生命通过疼痛来确认,痛感是一种感知生命的能力。乌纳穆诺说:“只要我们不曾感受到不舒服、苦难,或者悲痛,我们就不会知道我们拥有心、胃、肺等器官。生理上的苦难或创痛,它能向我们展现自己内心的精髓。而精神上的苦难或创痛也同样真切。因为除非我们受到刺痛,否则我们从来不注意我们曾拥有一颗灵魂。” 这本书里的人物并不完美,甚至罪恶,但他们是有痛感的人,有痛感,就是觉悟的开始,我想引用乌纳穆诺的话:“受苦是生命的实体,也是人格的根源,因为唯有受苦才能使我们成为真正的人。”

晶报:《我疼》中描写的情节,是否与您个人的一些经历有关?比如《母亲》这一章中,让人感同身受的心酸和无力,非常有现场感,这些经验是来自哪里?

陈希我:《母亲》写的是与每个人都息息相关的人伦困境——当母亲被病痛折磨得生不如死时,儿女是救还是不救?故事中,母亲因为有让人丧失尊严的疼痛,决定放弃生命,但三个女儿不能背负不孝罪名,还是尽力抢救母亲,结果母亲总在死亡边缘与急救后的疼痛中挣扎。最后,女儿们选择了放弃,但真正到了给母亲停止氧气的时候,却又是撕心裂肺般的疼痛,谁去卡断氧气,谁就是凶手。这是一个两难的问题。这个故事对于生命、亲情的切入充满了一种中年人的心境,是有所了悟却又难以承担的疼痛和苍凉,能够让每个人反省自己的境况。

《母亲》的灵感来源于我身边的两个人,一个是我的奶奶,另一个是我妻子的外婆。许多年前,奶奶走了。那是一个很安静的清晨,当医生的叔父将一张纸放在她鼻孔前,纸悄无声息。空气中谁说了一声:“好了,好了……”也许是我自己在念叨吧。奶奶活得太痛苦了,一百岁,她最后20年是在病床上度过的,子女大多在她之前走了,她说是自己吃了他们,于是把假牙摘下来……我奶奶在病床上躺了20年,并且眼睛还瞎了,她多次说过不想活了,被疾病折磨是非常痛苦的事情。她年轻的时候算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爱看戏,很文艺的,但生病的后期生活无法自理,我们去看她,她常常会说:离我远点,我身上很臭……她曾经是多么爱干净的人啊,但最后在床上拉屎尿尿,很痛苦。如果自己有能力,她很想能够走到窗子前跳楼,但是她行动不便,作为子女,因为伦理,也只能让她痛苦地活着,熬下去,她是被要挟着活下去的。

我妻子的外婆,她是在日本出生,身体底子很好,但老年后因为心脏问题,在医院里痛苦地挺着,多次被抢救,像受刑一样地活着,求死不得,谁都不敢说让她安静地走,谁都怕落下“不孝”的罪名,跟《母亲》中的情节一样,活得太痛苦了,非常没有尊严。后来还是我和妻子说,别让老人受罪了,让她安静地走吧,我觉得生命不是用来糟蹋的……这个世界是复杂的,作为读者来说,我是支持安乐死的。

“人可以超越精神,但不能超越身体”

晶报:第一篇小说《我疼》中女主人公一直在说:“我疼。”请问,她的这种不断强调“我疼”有什么特别的寓意吗?

陈希我:“我疼”的确有象征性在里面,它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疼痛,更强调精神上的疼。

晶报:本书是“一部关注灵魂之痛的悲悯之作”,写了九个疼痛故事,有女儿的疼痛、母亲的疼痛、丈夫的疼痛、妻子的疼痛、经营者的疼痛、富婆的疼痛、底层人的疼痛、诗人的疼痛、移民的疼痛等,几乎囊括我们生活中各方面的疼痛经验。疼痛,照亮了一个个真实“存在着的灵魂”。那么,哪一种疼痛对您而言是最为疼痛的,您为什么会认为“人可以超越精神,但不能超越身体”?

陈希我:感谢我们身体里有阿片样物质,因为它,我们才不会每时每刻感觉到血液在血管壁摩擦,神经像闪电一样闪射,我们于是得以活下去。但同时,这个阿片样物质也是对我们生命的遮蔽。

精神疼痛因为不具体而相对容易消除,比如找到朋友也许就可以消解,但是身体的疼痛比如癌症,那种具体的疼痛是难以摆脱的,但是那种疼痛让你对生命的意义会更有深刻地体会。

晶报:《我疼》封面上“除非我们受到刺痛,否则我们从来不注意我们曾拥有一颗灵魂。”请问您对这句话的理解是什么?您个人是否遭遇过这样的刺痛?

陈希我:我的很多刺痛都写在书里了,正如《我疼》开篇里的那个女孩,“头疼、牙疼、肩疼、肌肉疼、跌打损伤疼”,她后来还痛经。“我的整个人生就是如此尖锐而赤裸裸。我还想到了死,那是怎样一种极端的疼?那是一生疼痛的总复习。……我曾经苦苦寻思怎样死,怎样死法才不疼。跳河?上吊?割脉?我想到了吃安眠药,那样睡死过去一定就不会疼了。” 上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初期,整个社会经历各种裂变,我的同学中有不少精神病人,因为曾经坚持的某些价值观因为社会转型而被迅速地改变,那种折磨是难以想象的。我那时候20岁不到,内心与生俱来的负能量被激发,很倾向于自杀,但因为种种不得已的原因到现在依然活着。我以为自己被称为“中国的太宰治”并不恰当,虽然我和他一样有一种难以摆脱的罪恶感,但是我没有太宰治的境界,他自杀时候的决绝是我欣赏的,而我觉得自己是在“耻辱地活着”,我们活着经常要付出一些尊严和代价,比如生病时候在医院里可能会很没有尊严,很受辱,等等,这样的事情很多。很多人会以为作家的物质生活非常好,应该会活得很轻松,但是作家的精神世界和灵魂是很痛苦的,我之前曾经就这个问题说过,因为作家太敏锐了,总是纠结于别人习以为常的事情,会钻牛角尖,会去想一些别人都认为没必要去想的问题。我们且不说写作了,你试试看,如果鲁迅、曹雪芹、卡夫卡的作品读多了,人生也肯定会受影响的,会觉得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晶报:请问您的阅读习惯是怎样的?

陈希我:最近这两年我看书很少,很杂,我以为作家是“有病的人从事的有病的职业”,我很少给读者推荐书目,我常常会说,书可读可不读,成为作家并不意味着要大量阅读,只有做研究的人可能才需要大量地阅读。

《我疼》内容提要

    《我疼》里的疼痛故事有:女儿的疼、母亲的疼,有钱人的疼、底层人的疼,诗人的疼、小店主的疼,丈夫的疼、妻子的疼,以及民族的疼……疼痛,照亮了一个个真实“存在着”的灵魂。正如西班牙作家乌纳穆诺所说:除非我们受到刺痛,否则我们从来不注意我们曾拥有一颗灵魂。

 

(晶报记者 尹维颖 实习生 陈颂贤)

(来源:晶报  2014-05-28   B06  人文正刊)

 

陈希我简介

    陈希我,中国先锋作家。曾留学日本,现任教于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博士。主要作品有小说 《我们的苟且》、《抓痒》、《冒犯书》 《大势》、《移民》,随笔集《真日本》等。五度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提名,获“人民文学奖”等多种奖项,作品多次上排行榜。部分作品被介绍到法、英、美、日、新加坡等国家,及台湾、香港等地区。英国《经济学人》杂志称其为“一个特立独行的作家” ,日本《Iripusu》杂志称其为“中国的太宰治”。

 

名家点评

    陈希我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另类”作家,他不玩弄叙述技巧,也不从事晦涩的语言实验,但他的小说就是怪模怪样,非同寻常……他敏锐而执著,只关注生活最根本的问题,他的写作纯粹而彻底。

——北京大学教授、文学评论家陈晓明

    陈希我采用了一种极端的叙述方式,他要把他对人生对社会对精神的忧思推到极致,这种推到极致的叙述甚至在考验一个读者的承受能力。我愿意把他的这种小说称作为一种观念小说,他的好几篇小说都让我们感受到了一种精神的震撼。

——沈阳师范大学教授、文学评论家贺绍俊

    陈希我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他自觉地从这些快乐的写作人群里抽身而出,独自在存在的黑暗旅程里艰难地前行。

——中山大学教授、文学评论家谢有顺

 (来源:晶报  2014-05-28   B07  人文正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