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晚报】伍明春:近百年福建散文诗艺术探索路径略论

发布时间:2015-01-06浏览次数:400

 

近百年福建散文诗艺术探索路径略论

 

伍明春(福建福州)

    现代汉语散文诗几乎是与新诗同时诞生的。早在五四时期,新文学运动的干将们就敏感地注意到散文诗这一文类,并为之付出了最初的种种努力。而之后的现代文学发展历程中,除了出现一批专事创作散文诗的作者之外,不少诗人、作家都参与到散文诗的写作实践中来,为这个文类的发展提供了重要的支持。

    福建作为新时期以来中国当代诗歌的一个重镇,在散文诗创作方面也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只要大致梳理一下最具代表性的福建当代散文诗写作者的谱系,就不难看出其中呈现的一条世代序列和精神传承的清晰线索:郭风、彭燕郊、刘再复、陈志泽、林登豪、灵焚、楚楚、三米深、王忠智、李仕淦……与之相呼应,舒婷、刘登翰、蒋夷牧、朱谷忠、范方、鲁萍、陈慧瑛、丹娅、潇琴、吕纯晖、黄锦萍、叶发永、昌政、楼兰、欧逸舟等一代代作家、诗人也纷纷下水“客串”,成为推动福建当代散文诗写作发展的重要力量。

    梳理近百年来福建散文诗的艺术探索的路径,大致可以将之概括为以下三种类型:

    第一种为纯粹的抒情。主要通过对几个核心意象的精心打磨,来传达某种内心的情感,以冰心、郭风、楚楚等人为代表。冰心五四时期的散文诗作品《山中杂感》、《绮色佳》、《石像》等,基本上都采取这种表现方式:

    溶溶的水月,螭头上只有她和我。树影里对面水边,隐隐的听见水声和笑语。我们微微的谈着,恐怕惊醒了这浓睡的世界。——万籁无声,月光下只有深碧的池水,玲珑雪白的衣裳。这也只是无限之生中的一刹那顷!然而无限之生中,哪里容易得这样的一刹那顷!

(《山中杂感》)

    明月穿过杨柳,自涧上来。泉水一片片的,曲折的,泻下层石,在潺潺的流着。树枝在岩上,低垂的,繁响的摇动着。月光便在这两两把握不定的灵境中颤漾着!涧中深空得起了沉沉的回音。两旁的岩影黑得入了神秘。桥上已断绝行人。泉水的灵光中的细吟,和着我的清喟。轻风自身旁燕子般掠过,在怜惜讽笑这一身客寄的孩子。他问我:“你是何人?到此何事?千百万年中为何有此一瞥的相遇? ”徘徊凄动,凉露侵衣--这些都是画中境呵,我做了画中人!

(《绮色佳》)

    与作者擅长的“小诗”一样,作者主要通过对物我对话情境的营造,寻求某种浪漫的诗意,其表达方式也主要是浪漫主义的。

    郭风在谈及凡尔哈伦对他散文诗创作的影响时,曾这样写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开始喜欢自由体的散文化的诗歌;我心中暗自以为与其写一些貌似格律化的诗歌,写些矫揉造作地押韵的诗歌,毋宁写些短小的散文,写些富于内在的音乐美的散文。 ”(《北窗读书录》,姚春树编:《郭风散文选集》,百花文艺出版社,第47页)这里提及的形式方面的“短小”、“音乐美”等,正是纯粹的抒情所要求的几个条件。如郭风的《雪的变奏曲》:

    它是百合花。

    它是铃兰。它是白云。它是泡沫。它是一只在荒原上旅行的野鸽的翅膀。

    它是烟碟上一缕烟和岩石上的水草。

    根据鲁迅先生的感觉,它是雨的精魂。

    ——它还是一床唐朝的席。它是收录机播出的蓝色音乐。它是祭文。

    它还是一只酒杯。一辆马车。一条电鳗。一朵火焰。一把雨伞。

    它归入泥土。

    核心意象“雪”在作者笔下幻化成无数个形象,但最终都不可避免地“归入泥土”,由此表达了作者关于生命的某种情感态度。郭风的《叶笛》《百合花》《风力水车》等作品,莫不如是。后来楚楚把郭风的这种抒情模式向前推进一步,她的散文诗更多地是一种面向自己内心的“呓语”:

    谁能画下一笔空气?谁能握住一个影子?

    忘记一个梦,竟然是这么不容易。但记住的也不过是一双燃烛添香后犹在微颤的素手。

    天是大虚。地是大虚。人是大虚。

    寒鹭色的衣衫唯有你能虚虚地披着……

    静,静得气若游丝。若让雨,三点两点地打着,会是哪个有缘人在凡间的小名?

    薄,薄到让人心尖微疼,正适合浅浅地忆起,又淡淡地搁下。

    薄意——薄意一笑,就显得云太重水太老情太浊。

    分明,你简洁的寂寞印在正面,你出窍的心神禅坐在叶子的反面。

(《薄意》)

    作者在这里十分细腻地运用一种浅笔淡墨,来描画一次感伤的梦境,但她并没有刻意去渲染这种感伤,而是避重就轻地处理内心情感的涌动,反而获得更为显著的表达效果。

    第二种是现代的批判。主要借鉴现代诗歌的一些表现手法,批判和反思现代世界普遍存在的种种问题,以彭燕郊、范方、灵焚、林登豪等人为代表。如彭燕郊的《正常颠倒》为我们展示了一个无以复加的癫狂世界景观:

    电脑病毒活动猖獗 来势凶猛有如得肥胖症儿童 视窗显示的全是荒诞的数据 以及阿Q求爱的名言“你跟我睡觉”人工智能的发展无所谓终极(这不人脑差不多快让电脑给代替了)无声的喧哗几乎淹没一切反喧哗非喧哗

    蒲公英疯长 来势凶猛 长呀长呀(不能说没有任何目的)终于长成直升机的螺旋桨(大限来时谁将腾空飞去?)

    孙悟空已把身上的毫毛拔光(一贯毛手毛脚)翻了不知多少个跟斗 总算找到希特勒“借你那撮小胡子用一用”

    杀人魔王(此辈往往很小气)回答“不行我的一根胡子能变一万只猴子”他可没有说大话当然孙悟空也没有就这样完蛋

    一次性注射器充当蜡烛 被精心插上撒满厚厚一层化肥的喜庆蛋糕(欢迎光临请品尝呀贵宾们)

    螳螂不知天高地厚 把手臂伸到豪华轿车轮子下 车开不动因为灵敏度太高(请注意高科技就是这么个德性)

    这样的癫狂世界,比之鲁迅先生《狂人日记》中描述的狂人世界,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在作者看来,现代人的病态,几乎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对这种无可救药的批判,诗人并不是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发出的,而是把它引向对自身的深刻批判:“我不知道是不是还有我”,体现了鲜明而强烈的自省意识。

    自上世纪80年代后期以来,灵焚就开始积极地探索散文诗写作艺术“突围”路径的诸种可能性。他不仅注重散文诗的形式探索,也对自我、城市、生命等重要命题的表达,显得十分丰富。譬如,对于现代城市中人类精神困境的反思与批判,灵焚的《城市草稿》聚焦于城市中人“匆忙”的脚步:

    地铁来自某一个目的地,又开往另一个目的地。从某一个早晨开往世界的黄昏,都市里的道路潜入地下把时间拉直,把人们的归途日益送远。

    因为繁忙,人们企图用一杯咖啡的心情留住一段音乐的记忆,在任意一个无人陪伴的午后。然而,心思却总在计划里进进出出,让手机的铃声勒紧脖子,把惬意零零碎碎扯断。

    不知道为了什么来到世上,只知道懂得追问时自己就在世上。即使到了傍晚,剩余的疲倦还会掠夺生命在一天里仅存的一抹残阳。

    让一种物质取代着另一种物质,一种速度占有了另一种速度,人们只是喘息着趴在时间的背上经历着莫名其妙的匆忙。

    那么,有谁追问过:为了什么我们需要如此匆忙?

    同样是反思城市文明的主题,林登豪更多地把反思的触角指向城市文明的种种弊端。他也曾试图以怀想往昔的故乡乡村生活来对抗城市冰冷的钢筋水泥,但最终发现此举无异于画饼充饥,后来他找到了一条更为有效的突围之路,那就是“围城写作”的突围模式:

    是谁在继续拓展精神的空间?

    我写故我在,身体只是灵魂旅居的房子,肉体会腐烂、精神却永在。

    一行行文字游出疆界,一束束“烛光”照亮有限的空间--人一多思考,神就大声笑。

    翘首城之精神高地……

    倾听。行走。

    穿越城之污染带……

    有几多人把灵魂典当给都市的生活?

(《围城写作》)

    这种突围,不再是一种简单的逃离行为,而是变成一种直面,以强大的主体心智去消解都市生活的物质压迫,化被动承受为主动出击:“雪白的桌灯折射商品经济的潮汐,我却看到某些精神的拯救者沉沦成精神的逃亡者,而我却把都市缩成书签。 ”(《城与书》)

    第三种是深刻的沉思。主要通过具体的意象、感觉的呈现,来表达作者关于某个形而上主题的深入思考,以郑振铎、孙绍振、刘再复、刘登翰等学者型的作者为代表。譬如郑振铎的《痛苦》:

    痛苦是永久的。

    它像蔓草,蔓延遍播于人的心上,虽被野火烧尽了,只要春风微微地一吹,它又复活了。

    它又像埃及的金字塔,小孩子看见它站在那里,成人同样的看见它。白发的老人仍旧看见它站着。

    所以孤独人的悲哀与丧了儿子的母亲的眼泪是永永不死,永永不干枯的。

    快乐不过是一瞥。

    它像阴雨之夜的天空的电光,失路的人等待了许久,但是它飞来一瞬,只有一瞬,便又飞去了。

    它又像溪流遇见大石时所溅出的白色水花,水流一平静,它便不见了。

    它只不过在想望,寻求,与回忆中存在着。

    痛苦和快乐是人类最为普遍的情感体验,但要用文字准确地表达是具有很大难度的。作者通过具象化的手法,既清晰地突出了这两种感情的各自特质,又鲜明地呈现了二者的辩证关系。无独有偶,孙绍振笔下也出现了苦难主题,他的表达方式更多地体现了理论家的冷峻,却也不乏思想的跳跃和感觉的变异:

    以为是纳西塞斯,纵身黑色的波纹,化作一株美丽的水仙,谁知却选择了七弦琴,苦难的命运从此注定……

    风雪中有流浪的脚步,阴霾中有镣铐的铿锵,可依然有单纯美妙的歌声走过琴弦,

    迷茫时痛苦求索,清醒时挣扎纪录,苦难在污泥中生根,依然有超凡脱俗的枝叶,闪耀理想的光华。

    背叛和欺骗历史,伤害和屈辱的年代,绝望和呻吟的岁月,湖水收藏了所有的苦难,

    爱情与歌声的记忆,自信与收获的日子,湖面飘着浓郁的墨香,彼此照见了心灵的美丽。

    波光粼粼,艺术的梦在体内热烈的灼烧着,生生死死的爱恋令艺术探寻者忘情一站,纵身一跃……

    从今而后,身似一体,魂归一处,眼泪化成凌波仙子的花瓣,血珠化作艺术文本的太阳,

    美丽的纳西塞斯!

    探寻苦难与生命完满结合,探寻情感秘密逻辑,直到生命在艺术的梦境中停止,永恒……

    (《艺术的探寻者·超越苦难》)

    再如,刘再复对于梦境的表现,一方面富有思辨的智性色彩,另一方面又展示了丰富的感觉,二者相互激发,形成一股强劲的话语合力:

    那一次梦逝去之后,已经很久了,梦不再来。不顾我的思念和我的祈求,梦不再来。而且,连死之梦也不再来。

    血在躯壳里凝固,泪在灵魂里凝固。只有凝固的睡眼,只有欢乐与痛苦都已凝固的睡眼。

    睡境里是一片荒漠,甚至连荒漠也不是,只有黑影,只有白光,甚至连黑影与白光也没有,只有鼾声,空洞的鼾声;只有混沌,不冷不热的混沌。

    我告诉女儿:我的梦死了。她摇摇头。她说她在她的梦里,看见我在做梦。她说我的梦仍然放着光彩,梦乡仍然是繁荣的。她看见那里有巍峨的群山,有奔流的大河,有雨后的土地。群山是不会死的。大河是不会死的。土地是不会死的。她说她在梦里看见永远的巍峨,永远的奔流,永远的青翠与辽阔。

    我很高兴,我不愿意怀疑女儿梦的实有,女儿的心灵不掺一点假。

(《梦之死》)

    这里表面看是写一次梦境,其实是在思考当下知识分子尴尬的精神境遇和逼仄的思想空间。诗中的女儿意象,具有一种美学上的空灵感和超越性,显然是作者所期待的某种理想状态的象征。

福建近百年来的散文诗写作成就是令人鼓舞的,一代代作者为汉语散文诗艺术的发展贡献出了风格各异的优秀文本,也丰富了20世纪中国文学的发展成果。当下福建散文诗的写作仍然十分活跃,展望未来,我们期待着不同代际的作者都能在未来创作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伍明春 籍贯福建上杭。福建师范大学文学硕士、首都师范大学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现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发表《论新诗人身份的合法化》《论"新诗"观念的塑造》《论早期新诗在中中学的传播》《论早期新诗的"弑父"情结》《论翻译对早期新诗的影响》《抒情姿态的变化》等学术论文。著有论著《早期新诗的合法性研究》,诗集《隐秘的水仙》等。

 

(来源:湖州晚报 2014-12-27 A8A9 南太湖 散文诗  散文诗巡礼·福建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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