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闽人三十六姓”到“琉球学”——专访福建师范大学中琉关系研究所所长谢必震
（来源：福建侨报 2025-12-16）
记者 赵凯 朱婷
由福建师范大学首创的中国“琉球学”学科项目，近日入选中国历史研究院“绝学”扶持计划2025年度资助学科，成为全国仅有的6个项目之一，也是该计划设立以来福建唯一入选的学科。
从明代“闽人三十六姓”渡海定居琉球，到今天这门学科在福建落地开花，其间跨越了600多年的岁月沧桑。作为一门对琉球的地理、政治、文化以及中琉历史、琉球东亚关系史等方面进行综合性研究的学科，琉球学像一本大书，也像一张纵横交织的网：有陆地与岛屿的地缘呼应，有家族与人群的迁徙往来，有经济文化的相交互融，有时代浪潮的悲喜之歌。
在一个冬日明媚的晨间，《福建侨报》记者走进福建师范大学，拜访福建师范大学中琉关系研究所所长、琉球学项目首席专家谢必震教授。
“中琉关系中，闽人是主角”
琉球的位置，正位于太平洋的咽喉。琉球的那霸市，距离福建福州市直线距离仅有约800公里，几乎位于同一纬度。不过，福建与琉球的联系之所以那么紧密，更是因为季风和洋流。明代帆船从福州出发，经过澎湖、台湾鸡笼山、钓鱼岛列屿，从台湾东部海域前往那霸，返程则绕道温州南杞山、台山、连江定海返回。一去一还，虽然看上去像绕了远路，其实都是借了“风”和“水”的便利。
清乾隆年《奉使琉球图》之《福州登舟》 图源：海博tv
“从现有的史料看，早在南宋末年，福州与琉球之间就有船只往来、商人互通，也有人在琉球定居。”谢必震开门见山，“但真正改变这段关系的，是明代的‘闽人三十六姓’东渡。”
1372年，明太祖朱元璋派遣使节杨载从福州出发，前往琉球中山国，正式确立宗藩关系。当时的琉球仍靠竹筏航海，技术落后。1392年，明太祖“赐琉球闽人三十六姓善操舟者，令往来朝贡”。“三十六姓只是一个说法，实际远不止这些。”谢必震说，“他们多来自今天的福州台江一带。”
位于那霸市的福州园。图源：福建外事港澳
这批移民抵达琉球后，参与国家治理、协助朝贡贸易，也成为连接琉球与中国最稳定的一批中介者。有些人仕途显赫，甚至做到琉球国的“法司”（即宰相）之职。
技术的转移带来了制度的变革。航海、造船、律令、礼仪、服饰、饮食……一代代闽人及其后裔将他们熟悉的文化带入这片岛屿，影响深远。一个葡萄牙人曾记下这样一幕，说琉球贵族穿得比闽商还讲究。谢必震笑道，“这种文化层面的融合，比单纯的政令往来更有生命力。”
在长期交往过程中，中琉之间建立了紧密的联系，构成历史学家所说的“东亚朝贡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在这种由中国主导的“国际秩序”遭受挑战的时候，闽人依然挺立在前。1609年，日本萨摩藩入侵琉球。福建长乐移民郑迵率人抵抗，最终兵败被俘，拒绝签署屈辱条约，慷慨赴死。1879年，日本吞并琉球，“闽人三十六姓”后裔林世功在北京奔走求援未果，写下“一死犹期存社稷”的绝命诗后自刎。
谢必震还讲起一段旧事：1852年，410名福建“契约华工”在赴美途中反抗压迫、夺船逃生，漂流至琉球获救。当地百姓为他们提供住所食物，甚至在美国军舰前来追捕时依旧冒死保护。“这些事说明，两地之间的情义，从未断过。”
在考察期间，谢必震还走进当地的唐人墓园。墓碑静静伫立，朝向西北，碑文上多刻着“泉州”“南安”“晋江”“同安”“惠安”等地名。“那一刻你会明白，这些埋骨异乡的人，在心里始终望着故乡的方向。”
“我常忘了自己身处那霸”
600年来，福建与琉球的联系从未中断，也早已不只存在于档案和书页之间。许多痕迹，藏在日常生活的细节里。
“走进当地的菜市场，其喧闹生动的市井气息，与日本本土规整的市场迥异，反倒与福州的早市如出一辙。人们挑选海鲜，就地加工，把酒言欢。甚至能看到年轻人用石臼木槌捶打年糕，这技法与福州老辈人做得完全一样。”谢必震分享他的见闻，“置身其中，常忘了自己身处那霸。”
当地民居的入口处都会有一对石狮子，被视为吉祥物。其实，这些小狮子就是由福建的“风狮爷”演变过去的。图源：福建省人民政府外事办公室网站
类似的“闽人痕迹”遍布琉球——门口镇宅的石狮、写着“泰山石敢当”的石碑、供奉的关公像，还有闽菜口味的甜咸汤羹。而在福州，曾接待琉球使团的柔远驿（琉球馆）旧址犹在；那些早年留学中国、最终客死他乡的使节和学子，则长眠于福州琉球墓园中。
福州琉球墓园 图源：同心福州张晚晴摄
改革开放以来，两地的官方交往逐步恢复。1981年，福州市与那霸市结为友好城市。此后，泉州与浦添、厦门与宜野湾也陆续建立关系。1997年，福建省与冲绳县正式缔结为友好省县。这些纽带，既延续历史，又面向未来。
最动人的，还是民间的血脉记忆。
“久米村的‘三十六姓’后裔至今还在，他们成立了‘久米崇圣会’，每个姓还有‘门中会’。”谢必震介绍道，“他们始终记得祖上来自福建。”族谱一代代抄写下来，祭祖的礼数也从未中断。如今，来自琉球的闽人后裔连年前往福州寻根问祖。即使世代相隔，即使祖坟早已无从辨认，这趟旅程仍然庄重而虔诚。
柔远驿外 图源：同心福州 郑帅摄
谢必震郑重地说：“应该鼓励、推动福建和琉球民间人士系统整理散见于两地的族谱、碑刻、文书，这种行动不仅具有学术意义，让大家一起来做一件事，这件事本身就能发挥连接血脉、巩固友谊的桥梁作用。”
“琉球学，关于过去，更面向未来”
聊到琉球学这门学问，谢必震指着研究所满墙的资料和书籍说道：“对于琉球的研究，在福建师范大学其实有70多年历史。”
最初的探索，可以追溯到1947年，由历史学家傅衣凌先生发起。他系统整理中琉关系中的关键文献，也培养了第一批相关研究人才。1995年，福建师大正式成立中琉关系研究所，专注这一领域。如今，这里是国内唯一以中琉为研究对象的专业机构。
数十年来，研究所编纂出版《清代中琉关系档案选编》《琉球文献史料汇编》等核心文献，撰写十多部专著，为这门学科打下了扎实的文献基础。如今，办公室里仍坐着一批年轻的博士和硕士，延续着这项事业。
“我们不是在故纸堆里自说自话。”谢必震强调。“研究历史，最终是为了看清当下。”
2024年，“琉球王国历史与‘琉球问题’研究”获国家社科基金立项，通过明清时期宗藩体制的兴衰、东亚国际关系的变化、经济贸易往来、闽人三十六姓的移居和作用、中国文化传播的影响以及中琉册封朝贡的政策实施等方面，组织开展琉球历史和琉球问题研究，充分利用新媒体技术，互联网数字化平台，创建琉球史料数据库、中琉友好关系史数字博物馆等，拓展传播渠道，加大研究成果转化力度。
谢必震特别提到，中琉关系史的主线，从来都是和平交往、互利共赢，这与西方殖民体系截然不同。研究中琉关系，可以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提供宝贵的历史参照。“今天的琉球问题，正是历史遗留的产物。我们要研究这种影响的内在关联，探索应对之策。”
“历史告诉我们，和平发展不是理所当然的，只有中国自身强大，才能维护地区稳定。”谢必震特别强调。而福建学者的担当，就是用扎实的研究、深入的交流，让这段友好史成为化解分歧、凝聚共识的纽带，继续照亮人类寻求和平与共同发展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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