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日报】徐阿兵:从普通人身上发现信心和勇气——读长篇小说《人间信》

发布时间:2024-10-09浏览次数:284

从普通人身上发现信心和勇气

——读长篇小说《人间信》

(来源:光明日报  2024-10-09  14  文艺评论周刊·文学)

徐阿兵

 

“世间的一切都是为了通往一本书。”中国作家麦家对法国作家马拉美的这句话印象深刻。这句话几乎可视为文学事业的写照。对所有作家而言,正是对生活经验的深入开掘、对文学技艺的反复磨砺,才使得文学创作成为一项名副其实的事业。作家的艺术使命,就是竭尽自己的经验和技艺,尝试写出一本理想的书。作家的创作生涯,整个儿就是一本大书。就个体作家的风格特色而言,其创作个性和实绩往往以某“一本书”备受肯定为标志。所谓的成名作、代表作,均是特殊的“一本书”。这句话也是献给真正的文学创新创造者的箴言。假如一位作家不满足于过早被某“一本书”所定型,他就有必要写出“另一本书”。2019年,麦家推出长篇小说《人生海海》,因对故乡和童年记忆的集中表现而被认为是创作转型的标志,但这部作品对蒋正南形象的塑造其实仍延续着英雄传奇的叙事惯性。他的长篇小说新作《人间信》(花城出版社20243月出版,入选中国图书评论学会发布的“中国好书”20244月推荐书目),进一步疏离熟悉的题材和人物形象,真正实现了另辟蹊径。这或许是标志着麦家转型成功的一本书。

读完《人间信》,笔者深切感受到,麦家已倾力将他所感知的“世间的一切”摄入这“一本书”。在20余万字的篇幅中,一座偏远小山村的现代史,一个家庭的存续与变迁,一对父子间的冲突与隔阂,一些普通人的生死哀乐与爱恨纠缠,共同交织成人间画卷的一角。既然小说叙事容纳这么广泛,那么“人间信”这简简单单三个字能否统摄全书?事实上,汉语表达所具备的简练和精深之长,足以消除上述疑虑。单从“信”字来看,无论被用作名词意义上的书信、音信、凭信,还是动词意义上的相信、信从、信仰,或是形容词性的诚实不欺、准确无误、真实可信,“信”都联结着特定的人际关系,并指向明确的价值观念。展开来说,书写“人间”与“信”的遇合,可谓作家分内之事,而探究作家的叙事旨趣,则是读者的职责所在。

如果“信”是音信,“人间信”则是人间的消息。人间本是浑然一体,芸芸众生共同沐浴阳光雨露。但在广袤大地之上,山川阻隔,语言分化,风俗殊异,以致不少人所认识的人间不过是一角,甚至很难与其他地方音信畅通。小说中的双家村正是这样的人间一角。在很长时间里,“我”即蒋富春的祖辈、父辈所能接触的外部世界,其边界不过扩展到街上和镇上,但双家村绝非远离人烟的桃源胜地:外国侵略者到过这里,以致“我”的父亲年少时曾被抓走又逃回;阿根大炮家先后有两个儿子从这里出发寻找部队;知青娄老师等人到过这里,革命风潮也从未忽略这里……从《人生海海》到《人间信》,双家村作为文学地理空间已初具规模,未来甚至可能发展为个人化的文学标记。但就目前而言,双家村并不以富于地方性的风土人情而独具一格,是广阔人间的缩影。不少人尝试过以极端方式离开双家村:奶奶离家出走,“我”从这里应征入伍,大姐和小妹远嫁外地。但他们最终或回到这里,或身在他乡而心系此地。双家村之所以令人爱恨交加却又无法真正摆脱,不仅因为它是那些人的故乡,更因为它就是实实在在的人间。小说并不以书写民族史、村庄史或个人成长史为追求,而是从容有致地记述人间常有的各种消息。

“信”若解读为相信,“人间信”则关乎生活的信心和勇气。作品中的许多人,或许身份不够显贵,但都有自己的生活信念。母亲在重病时仍为游手好闲、毫无责任担当的丈夫百般开脱,这何尝不是一种“信”?正因始终相信丈夫只是不成器而不是坏,她才能做到几十年含辛茹苦操持家庭。蒋富春与父亲的巨大冲突,很容易被解读为少年的叛逆行为所致,其实根源在于父爱的缺失。成长道路上,父亲基本上是缺席的,蒋福春没有榜样力量的引领,他不自觉地要成为榜样,直到自己也成为父亲,才真正放下往事。史铁生在《病隙碎笔》中说过,人间的故事千变万化,但究其底蕴都会透露“残疾”与“爱情”这两种消息。残疾即残缺和限制,意味着残酷的现实。爱情则是梦想和对美满的企盼,意味着对残缺的补救。在残缺的现实面前,人依然葆有梦想并为此努力,这就是生活的信心和勇气。《人间信》写了那么多冲突、矛盾、误会、遗憾,却依然带有光亮和温热,正因它敢于直面生活的残缺,并坚持从普通人身上发现信心和勇气。

“信”若解读为真实可信,“人间信”则意味着小说所叙述的人间图景真实可信。在新媒介时代,置身图像和声音叙事之中,小说家如何以文字叙事建构艺术真实,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在《人间信》中,麦家对文字叙事独特性的充分认识,体现为对小说叙事技艺的自觉运用。比如,在叙述视角上,前半部分以“我”的口吻讲述不成器的父亲如何屡次令人失望,这在叙述合法性上原本不无疑问,但叙述者时常引入“阿山道士说”“奶奶说”“母亲说”,不仅强化了叙述合法性,还使叙述过程本身变得摇曳多姿。小说还有意识地创设对话与互文的情境,以此引领读者在故事之外思考小说的意义与价值,这在最末的“众声”部分表现最为明显。

《人间信》结尾处引述了诗人安妮·卡森的话:“假如散文是一座房子,诗歌就是那火燎全身飞速穿堂而过的人。”至于何为小说,叙述者却未正面回答。上述解读或可用作答案:小说既从容记述人间的音信,又坚持发现人间的信念,更致力于使自己的记述和发现真实可信。一言以蔽之,小说是人间之为人间的凭信。

(作者:徐阿兵,系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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